六界戏:君之扇
你曾说我的修长手指剔成扇骨一定可以做最美的扇子,那么现在,我害你失去了你最美的眼睛,便还你一把世间最美的折扇。
壹
“弦泽镇,千扇店,女扇匠,美如花。
“邻大门,武状元,看上她,没了家。”
镇上那群孩童又在我的店门口嘻嘻哈哈地吟起了这顺口溜。
这顺口溜中那个美如花的女扇匠便是我庄瑶,那个倒霉的武状元就是我最近搬来的对门梁尚钧。
我承认我是貌美了一点儿,爱财了一点儿,可自知没红颜祸水到使人倾家荡产的地步。
这事儿还要从梁尚钧搬来说起。
师父归西整两月的那天,我正在店里画着客人新订的折扇,就听见街上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暂时放下手头的活儿,出去瞧了几眼,才知晓原是今年的武状元住进了街对面的那栋大宅子。
那武状元骑着一匹神俊白马,身上系着大红花,颇为神气。
俗。
我撇了撇嘴,正准备回屋,刚好碰上马上之人投过来的目光。
这人倒是长得剑眉英目,俊的很,他冲我灿烂一笑,目光柔和。
我淡淡地点点头,便抬脚回了屋。
这淡淡的一瞥,后来被镇上人们说成是一见钟情。
那姓梁名尚钧的武状元当天下午便拎着点心来拜访我这个新邻居。
“庄姑娘,上午人多没来及和你仔细打个招呼,在下特意带了点心来赔罪。”梁尚钧笑眼看我。
我接过来放到桌上,道一句:“梁公子客气了。”然后继续黏手上的扇面。
因为师父的原因,我不喜欢和会功夫的人有太多接触。
然而当我觉得梁尚钧一定已经因为受到我的冷落而气愤离去的时候,我一抬头,却发现那厮瞪着眼睛抿着唇,正很认真地在看我手上的每一个动作。
一个舞枪弄棒的男人配上这圆滚滚的纯情双眸,我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那个,梁公子,你还没走?”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结果那厮又弯着唇弧冲我笑,“庄姑娘你忙你的便是,在下只是好奇,随便看看。不会打扰到你的。”
人家这么软绵绵地还回来,我也不好再说别的,点了下头,便随他去了。
梁尚钧在我的店里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还时不时地叹几声气咂几下嘴,影响得我好几次都黏歪了扇面。
我又不经意地抬头——
他竟然正用我费了很多心思花了很多银子才得到的那几根白兰玉制的细扇骨……掏耳朵……
我看着我那圆润剔透,价值连城的心肝宝贝从他耳朵里进进出出、进进出出……
“梁尚钧,你给老娘滚出去!!”我果断不淡定了。
那厮被我突然的怒吼吓了一跳,眼睛盛满受伤地扭头看我,手里的白兰玉扇骨慢慢往下滑……
“啪嗒!”掉在地上……碎了。
“庄姑娘……我我……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他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我一脸心疼地看着一地碎白兰玉屑,只觉得我的心都碎了,于是恶狠狠地抬头。
“梁尚钧,你赔!”
贰
因为摔碎了我价值连城的白兰玉细扇骨,梁尚钧还没住上一天的新宅子就跟着我姓了庄。
我合不上嘴地把地契和房契锁到我的柜子里,然后冲可怜兮兮站在那里的梁尚钧板着脸。
“你那栋宅子还不够赔我,还有没有别的金银首饰什么的?”
他抬头看我,扁着嘴,“没了……”然后还挺实在的补充道,“还有身上这身衣服……”
“再想想?”
他想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眨着眼睛看我,“还有我,我可以给庄姑娘你干活来还债。”
我愣了愣,转而打量了他一眼,嗯,看上去身体挺好,应该是个好苦力。
“简单三餐,凉炕薄被,没有工钱,现在上工。”
他听完捣蒜一样地点头,就好像生怕我又改口不让他干了。
于是我这名满全镇的千扇店,有了第一个伙计,还是今年新进的武状元。
虽说梁尚钧对扇匠的活一点也不懂,只能给我打扫打扫卫生,砍砍柴,打打水。
但是自从他来了以后明显多了很多客人来买扇,而且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小姐,见了梁尚钧这个美公子就挪不动腿了。
我每次都表面乐呵地接过她们买扇的银子,背地里更乐呵地数银子。
这不,此刻我这个老板坐在店里一角辛辛苦苦地画扇,他在几个莺莺燕燕中间笑得满面春风。
“梁公子,既然你是武状元,那不知可否改日舞弄几招给小女子看看?”一个绿衫长裙的姑娘娇滴滴地开口。
绿的就像根老黄瓜,我边画扇面上的蝴蝶边想。
“老板娘,我可以过几日请一天假给这些姑娘们耍几招吗?”梁尚钧那厮从一片花花绿绿中露出个脑袋,冲着我说。
瞧瞧,没人的时候叫我庄姑娘叫的那个亲切呦,一有了人,就叫老板娘。真土。
我正想说不行,就见那个绿衣姑娘从袖中掏出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放到我桌子上。
“庄老板,就一日,这是因梁公子不在耽误生意的补偿,还请收下。”
我皱眉,原来我爱财的名声已经这么响了吗?
于是我把桌上的金条,揣在怀里。
“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我笑的一脸褶子,然后冲着梁尚钧说,“去吧去吧,到了晚上记得回来。”
那群姑娘们都乐得开了花,也怪了,梁尚钧却是扁着个嘴,好像很委屈地看着我。
我低头继续画蝴蝶,嗯,翅膀有些歪了。
叁
是日,阳光明媚,梁尚钧一大早就被那群小姐们拉出去踏青,我看了看空荡荡的店,就关了店门挂上“店主有事,歇业一天”的牌子。
随后拎着壶竹叶青就去了后院。
我坐在池塘边上,满上一杯酒,尽数撒在黄土里。
谁能想到,曾经名满江湖的楚汉枭楚大侠,后来会跑去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扇匠,收了我这么个嗜钱如命的徒弟,最后死了还被埋在这巴掌大的后院里。
“楚老头,你走了快三个月了,自己跑去上面潇洒,把这烂摊子扔给我。”我为自己倒上一杯酒,仰头喝了。
“我总觉得,那群人要来了。”我苦笑一下,又闷闷开口,“不过你放心,你把我养这么大,我庄瑶凭着良心也要替你把这件事了结。”
我一杯一杯地灌下去,不一会儿就已经晕晕沉沉,瞅着头顶上两个太阳。
将最后一滴酒倒在嘴里的时候,我身子一歪,就栽进了身后的池塘里。
池水冰凉,我在水中找回了一丝清醒,就看见有一白衣人跳进水中,向我游来。
发如墨,肌如雪,眼如勾。
那人真美,我在水里痴痴地看他。
不过,他怎会在我的院子里?
那个白衣男子将我救上来,见我闭着眼,正要俯下身子为我渡气,我就慢悠悠地睁开了眼。
“你怎么会在我院子里?”我用一根手指挡住他的唇,神色冷冷地看着正半伏在我上方的他。
他正要开口,就听见远处风声簌簌,似有人施轻功而来。
我见他紧皱着眉,正要问怎么回事,结果这人又一转身扎到水里去了。
他刚进去,没一会儿就轻飘飘地落下来几个人,为首的黑衣男问我:“可曾见到一个穿白衣的会武功的人?”
我白了他一眼,拧了拧湿漉漉的头发,“看见了。”
“他往哪里去了?”
“他……”我瞥了纹丝不动的水面一眼,“从我屋顶上飞过去了,我被吓得掉到了水里,哪里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个黑衣人打量了我一会儿,做了个手势带着一群人飞快走了。
然后我就在池塘旁边站着,看那个人能在水里憋多久,果然,一会儿他就露出了脑袋。
“在下楚缙,谢姑娘相救。”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抱拳看我。
我却只在意一件事。
他说,他姓楚。
肆
我和楚缙相对而坐,我在这边将扇面和扇骨细细黏好,他在那边手执毛笔在扇面上认真作画。
他刚才跟我说,他娘也是个女扇匠,只是他没学会做扇的手艺,只会在扇上作画。
我问他爹在哪,他顿了顿,脸上流露出些悲伤,他娘只告诉他他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并没有见过他爹,他只知道他姓楚。
我没有再问为何今天那群黑衣人要抓他,只是静静看着他,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于是梁尚钧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我和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做在店里眉目传情。
“老板娘,我回来了。”他笑嘻嘻地看我,看楚缙时马上换了一副脸色,“他是谁?”
“在下楚缙,想必你就是庄姑娘说的今年武状元梁公子,久仰。”楚缙很有礼貌地说。
梁尚钧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看出个洞来。
看了一会儿,他又笑了,冲楚缙伸出手,表示友好,“我就是一个小伙计,不用久仰。”
我分明看见俩人握住手的时候,梁尚钧含笑的眸子闪了闪。
“楚公子,你会武功?手上的力道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楚缙收回手,淡淡地开口,“那是自然,我从小就练轻剑。”
梁尚钧“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转身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眼巴巴地看我。
我懒得理他,看天色已不早,对楚缙微笑,“楚公子,我去给你收拾一间屋子,你早些歇息吧。”
楚缙正要说好,一旁坐着的梁尚钧就嚷嚷道:“老板娘您歇着吧,我去给他收拾就好。”
见楚缙不动,他索性拉着他就走,“楚公子,快跟我走吧。”
我只得收下楚缙最后那个无奈的目光,看着两人离开。
今夜的风有些大,我走过去关上窗户,扭头看见楚缙留在桌上画了一半的扇,略有所思。
我记得楚老头跟我说过,在他隐退江湖之前有一个女扇匠情人,她当时还怀着他的孩子。
楚老头,他是你儿子吗?
伍
楚缙说想留下来帮我画扇,我知道他被仇家追杀需要一个地方藏身,便答应了他。
短短几个月,本来就我一个人的小店现在有了三个人,热闹是热闹,我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只知道,该来的躲不了。
有天深夜里,我在屋里睡下后,便听见极细微的动静。
我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看着那个黑影轻手轻脚地翻箱倒柜找着什么东西。
如果是一般的毛贼,我也懒得理他,反正他找不到我埋在地下的银子。
如果是来找别的东西的,就算他找不到,我也不能让他走。
“咳咳……”我假咳几声,果然看见那个黑影一下子不敢动弹了。
似是确定了我并没有醒来,那人又小心翼翼地把所有东西都归位,然后从窗户翻出去。
我立马从床上起来,蹑手蹑脚地跟在他后面。
谁知道刚跟了两步,还没出我的院子,就被那人发现,他甩手丢了两枚暗镖过来。
我闪身将将躲过,又追了两步,就被一堵肉墙挡住。
迎着月光,我看见了梁尚钧那张英俊的脸。
“庄瑶,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他瞟了一眼我身上少的可怜的衣裳,吃吃地笑了,“莫不是正要去找我吧?”
我懒得理他,见早就没了那人踪影,扭头就走。
走了两步,我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又扭头冲他勾勾手指。
那厮果然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我凑近他的身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梁尚钧,你千万不要应了你的名字。”
他显然没反应过来,不解地看着我走远。
梁尚钧,梁上君,梁上君子。
你若真的把你的目的用这种方式这么明白地告诉我,那我们走着瞧。
第二日,我和梁尚钧都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楚缙忍着没有笑出来。
我倒没什么,倒是梁尚钧好像看他又不爽了一点。
我还在想着昨晚那个人,结果一分神,薄而韧的扇骨就划破了手指,立马就有鲜血往外流。
楚缙看见正要走过来,就被梁尚钧拱到一边。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他捧起我的手,吹了吹,那模样好像比我还疼。
按我的性格一定会把他推开,可我没有,我看着这个明明很强大却总是跟小孩子一样的男人,心里没由来地一软。
他手心的温度,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然后我很无情地推开他,抬头冲楚缙笑,“楚公子,他毛手毛脚的,还是麻烦你把药箱给我拿来好吗?在我屋里。”
楚缙笑着应了,很快从我屋里拿了药箱来。
我一边抹着药膏,一边冲苦着脸的梁尚钧和淡笑的楚缙开口:“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到时候我把藏的几坛好酒拿出来,月盘为琴,月光为曲,我们一醉方休如何?”
依我看,甚好。
这天店里打烊后,巷里灯火暗了大半,我一人立在池塘边愣神,正感觉夏末的风已经染了寒意的时候,有人将我的蚕丝披肩搭在了我的身上。
我一扭头,看见梁尚钧在清冷月光下冲我微笑,“庄瑶,莫用你那双眼这么看我,怪勾人的。”
我不语,轻轻嗤了一声,但心中原本的阴郁莫名散了大半。
梁尚钧也不说话了,静静立在一旁,也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
难得我们有这么和谐的时刻。
“八月桂花撩人醉,今夕佳人,眼眸如水……”不知过了多久,梁尚钧如月光般清冷的嗓子居然唱起了几年前在坊间流行的风流小调。
我难掩诧异看向他的时候,他向我走近了一步,直视我,“你还记得?”
连他温热的呼吸我都清晰地感觉到,我低头敛目,慢慢后退了一步,紧了紧身上的披肩,“梁尚钧,勾栏院的风流曲子,你还是唱给平日里来店里的姑娘们吧。”
说完我转身离去,惊了一地细尘。
到了屋内,我不禁抚着脱下的披肩,忍不住呢喃:“难怪第一眼就熟悉。”
陆
中秋月圆。院中梧桐。树下三人。
我已喝到微醺,从怀里拿出千扇店特有的薄如蝉翼的扇骨,问梁尚钧和楚缙。
“你们可知道为何我可以将扇骨做的这么薄?”
梁尚钧老实回答:“不知道。”
我抿嘴笑了,“因为我跟了我师傅这么多年,只把他的剑学了十成十,却用在了削东西上。”
说着,我把腰间的软剑抽出来,削向旁边的树杆,瞬间一片极薄的树皮掉了下来。
楚缙看着,眼神暗了暗。
“我想给你们讲个故事。”我突然来了一句。
我要讲的故事很简单,也很让人心寒。
二十年前,朝中宰相因谋反诛九族,抄家时人们发现了一幅画在桦木皮上的地图,地图上写着“生则富可敌国,死则……”
后面没有写,正是因为没有写才更加让人畏惧。
可是“富可敌国”这四个字的诱惑力已经可以让无数人冒死一试。
于是这幅地图刚被搜出来,还没交到皇帝那里,就已经被江湖上的人抢走。
一时江湖上有了个说法,谁要是能找到地图上的地方,谁就是武林盟主。
这时已经在江湖上有了一定地位的楚汉枭,也就是我的师傅,主动请缨,一人去寻图上之地。
他走的时候,和他结拜过的两个兄弟含泪为他践行。
一个是江南拳宗梁博山,一个是暗器大宗唐朝阳。
这二人当时当着全武林的面发誓,若师傅没回得来,他们定会替他照顾好家人。
这其中,就有师傅那个已经有了身孕的情人。
后来师傅居然真的找到了那个地方,但也吃了数不尽的苦。
当他回来找梁博山和唐朝阳时,却被这两个假仁假义的小人出手所伤。
二人从一开始就想在师傅找到那地方后灭口,然后他二人再去那地方乐享其成。
可他们没料到,师傅深受重伤却逃掉了他们的迫害,藏匿到这弦泽镇,做了个扇匠。
师傅跟我说:“当我被我认为最亲的人害得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
他错了,他错在为了武林盟主的虚名去寻宝,也错在他忘记了利益可以使人丧失人性。
所以他后来就隐退江湖了,发誓要将他从未跟人说过的地图的秘密带进棺材里。
“你说,是梁博山和唐朝阳害的楚前辈?”梁尚钧听完之后,不敢相信地问我。
也难怪他这么吃惊,这些年江湖上都说是师傅私吞了宝藏,丢弃了盟主之位,躲到乡间去了。
后两件事都说得很对,但是第一件事,却是错了。
“师傅从来没有私吞那些东西,因为……”我故意顿了顿,没往下说。
“因为,那个地方根本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什么?!”楚缙惊讶出声。
突然风声四起,刹那我们三人周围就已经围了几十个黑衣人。
和之前追杀楚缙的人一样,只不过为首的那个黑衣人这次却向楚缙恭敬地俯下身,“少爷,老爷和梁大侠来了。”
我略微一抬眼,就看见了走过来的两个神采奕奕的老人。
其中一个拍了拍楚缙的肩膀,大笑不止,“不愧是我的儿子,几天时间就让她自己把事情说了出来。”
我了然,原来这位是唐朝阳,那站在梁尚钧旁边板着脸的想必就是梁博山了。
看这情形,梁尚钧似乎想动,却发现他自己已经浑身乏力,站都站不起来。
我又了然,想必是楚缙在我们喝的酒里下了药。
“来来来,好侄儿,把这解药吃了就好了。”唐朝阳拿出颗药丸让梁尚钧咽下,然后瞥了我一眼。
“把她押下去,一会儿审问。”
柒
因为我中了酒中的麻痹散,所以那些人只是反绑了我的手,就把我拎到梁博山等一干人面前。
“你刚才跟我儿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唐朝阳哼了一声,“只要你说出楚汉枭把那些宝贝藏在哪里,我可以饶你不死。”
我懒得抬头看他,“饶我不死?只怕我一说完你就会着急把我弄死,唐大侠。”
我一字一字地咬着“唐大侠”三个字。
旁边楚缙脸上已经没有了淡淡的笑容,而是一脸的冰冷,“你既然知道反正也是一死,我可以答应你,让你死的不那么痛苦。”
我一咧嘴,乐了,“楚缙,不对,你根本就不姓楚,不过我也没有兴趣知道你叫什么。”我一脸可惜,“真是可惜了一幅好皮囊。”
楚缙不说话了,一个手势,旁边就有两个黑衣人朝我走来。
啧啧,话不投机,便恼羞成怒。
“等一下!”一直在梁博山身后乖乖站着的梁尚钧突然开口,“那个,我跟她说两句。”
他走过来,蹲在我旁边,眉头都拧成一团,“庄瑶,我……”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我面无表情。
“在这之前,我不知道真相是那样的。我爹只是让我来接近你……”
“你亲爹说的话你自然要信,不怪你。”
他突然抓着我的胳膊,“你说了吧,你说了之后,我会求他们放你走。”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梁尚钧,连你也来逼我开口?”
看来我还是和我师傅一样,被身边的人背叛了个干净。
“滚。”我索性闭上眼,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让我看着恶心。
于是一顿鞭打在所难免,我始终咬着牙受了,每当梁尚钧忍不住要走近我的时候,我都给他一个字,“滚。”
就算我知道他是被他父亲骗了又怎么样,就算我知道他从未想过害我又怎么样,就算我知道那天夜里去我屋里的不是他有怎么样?
离我远一点,或许对他有好处。
捌
一日后,我再也忍受不了皮肉之苦,开口告诉了他们藏宝之处。
“就在后院池塘下面,有一个可开启的圆盖,进去之后还要游百米左右才到藏宝之处。”我用下巴朝池塘点了点。
唐朝阳看我一眼,“那你先下去,免得你使诈。”
我嗤笑一声,“要是我会凫水也就不会被你那个宝贝儿子骗了。”
楚缙没说话,已经命令十个黑衣人下水。
我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跳下去,心底无比舒畅,同时发现梁尚钧和梁博山今日并不在场。
只有我知道,一旦打开那个盖子,等待这些人的是什么。
人们都知道我爱财,却没有人知道我的钱都用来干了什么事。
我都用来买了水银。然后藏在池塘底下,就等着这一天,看那些贪心的人们被这世上最美丽最恶毒的金属扼喉而死。
可惜啊,最该死的几个都还留在岸上。
等了一会儿,见水里没了动静,楚缙看着我皱了皱眉,“你使诈?”
“我一直被这样绑着,怎么使诈?”我不爽地回他,“都说了下去之后还要游百米,再说了,没准那些人看见宝贝想私吞,另寻他路走了。”
我这话一说完,就见唐朝阳领着几个黑衣人就要往水里跳,“你怎么不早说可能有别的路?!”
“你也没问啊。”我顶回去,巴不得他也赶紧跳进去。
谁料楚缙拦住他,“爹,我总觉得有问题。”
他这话刚说完,就见水面上慢慢浮起来一片黑色。
刚刚下去的人,此时全都浮尸池塘。
我知道机会来了,一下子挣开手上的绳,抽出腰间的软剑直刺楚缙。
“你没中毒?!”他一面迅速向后躲闪,一面吃惊地问我。
“早知道了那天晚上去我屋里的是你,我还会傻呵呵地在一个毒门传人面前喝酒?”
我要他去我屋里拿药箱,本就是有意试探他。
若非之前去过我的房间,怎么会那么快就找到我的东西放在何处。
而且梁尚钧曾经有意跟我提过,楚缙说他自小练剑,按理说茧应该生在虎口处,可实际上他和他握手时却发现楚缙手指处有茧。
手指处有茧,说明练的是暗器。
“庄瑶,难不成你还以为你一个人能斗得过我们二十人?”楚缙一面抵抗我的剑势,一面说着。
“你忘了吗,我可告诉过你,我把楚汉枭那个老头的剑法学了十成十。”
你爹他们当初联手都败在师傅手上,很何况现在是你和这区区二十个二流武功的黑衣人。
“你!”楚缙怒极,“我倒真是小看了你。”
我不再理他,就听他忽然又凉凉开口,“那如果我说梁尚钧就快要死了呢?”
我闻言一惊,手上一顿,就被他钻了空子。
下一刻,我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进了我的眼睛,灼烧得生疼。
“庄瑶,你眼睛已经被我毒瞎了,我看你现在耐我何!”楚缙的声音越来越近,我还因为眼睛的强烈灼烧感待在原地。
就在我觉得楚缙的剑正要刺过来的时候,有人使劲推了我一把。
“庄瑶,快走!”
我听见梁尚钧和楚缙打斗的声音,竟然忘记了眼睛的疼痛。
见梁尚钧还很好,我长吁了一口气。
在他二人僵持之际,我趁乱摸索到池塘边的机关,一按下,就冲梁尚钧的方向大喊:“梁尚钧,快跟我走!”
梁尚钧听到后迅速出了几拳,便退到我身边,抱起我就向院子外面掠去。
身后有楚缙等人的追赶吵闹声,却终究是淹没在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
我靠在梁尚钧怀里,感受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再也扛不住,沉沉睡去。
玖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十六岁那年夏天,我瞒着楚老头一人跑到帝都逛青楼。
然后醉醺醺的我把一个同样第一次来这里的男子当成了这里的小倌,对他上下其手。
呦,这个男人长得可真俊,我傻笑着想。
“你的手真美,”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耍着流氓,接下来却说了一句话让他猛的一哆嗦。
我说:“这么美的手指若剔成扇骨,一定可以做最美的扇子。”
他马上又恢复正常,反倒红着脸说:“你的眼睛也很美。”
我始终清晰地记得,那天青楼里的头牌浓妆艳抹,却在台上唱了一首清丽脱俗的曲子。
“八月桂花撩人醉,今夕佳人,眼眸如水……”
今夕佳人,眼眸如水。
梦做到最后,我忽然想起了这个男子是谁。
然后我一睡醒就听到了他的声音。梁尚钧。
他似乎很虚弱的样子,冲我笑出声,“醒了?”
“嗯。”我发觉自己仍被他抱在怀里,也没有挣扎。
“说说吧,”见我不解他的意思,他又说,“给我讲讲你以前的事,就是……没有我的时候。”
我愣了愣,伸手把他圈在我腰上的手揽得更紧些,才开口:“我,是被楚汉枭捡回来的。”
师傅当初的确找到了那笔宝藏,可他在那个山洞里还看见了一样东西。
那就是我。
遭亲生父母遗弃后被山里野狼喂了一年的女婴。
师傅说,他看见我在那堆闪瞎人眼的金银上面像个狼崽子一样爬来爬去的时候,他就决定了,要带我走。
而且是,只带我走。
他说不清当时的感觉,只觉得在这数不清的不知浸过多少世上人鲜血的财富之上,那个纯洁天真的幼稚生命,让他看见了自己的肤浅。
他没动一锭金子一串首饰,就带了我走。
我细声细语地讲着,梁尚钧时不时地哼一声表示他在听。
可我讲着讲着我的经历,就因为哭泣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梁尚钧似乎是见不得我难过,把头抵在我的肩膀上,“怎么了?”
“梁尚钧,你是不是快死了……”我忍不住哭声,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他伸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怎么会,我们刚逃出来,莫说这不吉利的话。”
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抬头用已经看不见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你答应我,你不会死。”
“好,我答应你,我不死。”他说。
然后我又安静地缩到他的怀里,跟他说:“我讲累了,换你给我讲你的故事。”
他叹了一口气,“我啊,我干过的有出息的事只有三件。”
“第一件,就是第一次逛青楼……被你调戏了。”
“第二件,就是赔了一栋大宅子,只为了去你店里当个伙计。”
“第三件,就是随了自己的心思,救了你。”
我认真听着,没有说话。
这样一个男子,自认为做过的最有出息的事全和我有关。
庄瑶,你何德何能。
“至于别的……”他还要说,我却不允,扭头用我的唇堵了上去。
泪流满面,抵死缠绵。
梁尚钧,我这辈子最有出息的事,就是遇见了你。
拾
当最后梁尚钧倒在我的肩膀上,没有鼻息的时候,我骗自己说他是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一会儿就会醒来。
可揽在我腰间的手,终究是慢慢滑下去。
刚才他最后跟我说:“对不起。”
我早该知道,唐朝阳那样的人怎么会愿意和别人一起分享财富。
他早就下毒控制了梁博山,那次给梁尚钧吃的也不仅仅是麻痹散的解药,还有一运气就会血脉尽断的毒药。
怪不得楚缙会跟我说,“如果我说梁尚钧快死了呢?”
为了救我,梁尚钧早就运气动武,还带着我施轻功一口气跑了这么远。
刚才他和我笑着说话时,一定已经被血脉尽断的痛苦折磨得想要自己了断。
可他没有,他一直陪着我,陪到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
他刚才颤抖地轻触我失去的双眼,还跟我说:“你曾经说过喜欢我的手,你说那剔成扇骨一定可以做最美的扇子。
“现在,我害你失去了你最美的眼睛,那我便还你一把世间最美的折扇。”
他把手放到我的手心里,“把它拿走,带在身边,这样我始终都在陪着你。”
然后他就睡过去了,睡得很安静。
我仿佛可以看见他如往常一样扬起的嘴角。
我最终也没有拿梁尚钧的手指骨做成扇骨。
我不忍,找人来重修了千扇店,又从别处移了一片桂花栽在了后院,我把梁尚钧葬在了那片开得正艳的桂花之下。
下葬那天,我看不到,只闻得扑面桂花香,一伸手才发现不知何时哭了一脸的泪。
一片桂花被风吹落,路过我的眼睛,就像一只手轻抚着,我仿佛听到他在我耳边叹息,“怎么这么不小心,失去了你最美的眼睛……”
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地失去了眼睛,还失去了你。
再后来,我买来了全城的白兰玉,本来所有的扇子都应是十二根扇骨,但因为它实在难得,所以最终也只凑足了十根扇骨的玉料。
也好,我将扇骨刻成手指骨节的模样,最后将这十片扇骨用最有名的锦绣绣坊的帛连起来,还摸索着在上面用金线绣了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剔骨为扇,骨血为誓。
“苍天为证,耀日为媒。
“与君相约,来世续缘。”
作者手札:
这篇故事的结局我原本并没有写成这样,在我一稿里,女主角最后真的取了男主角的手指骨做了一把扇子。
我写完的时候还很兴奋,简直要冲天打个响鼻。
后来,稿子交到杂志,主编说太血腥,读者受不了,让我把结局改了。
嗯,纵使我再不愿,也得听主编的,于是杂志出来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其实我觉得,就算女主真的听了男主临死前说的话,取了男主的手指骨,再削成十片,贴上扇面,画上画,做成扇子……
也……也不……不是很血腥……吧。
算了,我可能是个假言情作者。
依旧,祝好。